
【擺渡·遇見】午后的布蘭卡(散文)
一
撳下那篇文字最后一個句號,我離開黑色的鍵盤。
房間里很靜,滅失了叩敲鍵盤的聲響,我的思想仿佛也停止了流淌,像深壑中的一潭水,靜靜泊著,沒有一絲波紋。貓們不跑也不叫,在各自的角落里打盹。是的,這確實是一個適宜打盹的午后。
我打開電視機,不為看什么,只為讓屋里有些聲音,有些生命的跡象。我渴望寂靜,又恐懼寂靜,如同一個熱愛痛苦的人,也懼怕痛苦。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尋找遺失的東西,有時會更焦灼,痛苦。我寫的是一篇懷念母親的文字,從她離開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真正的孤兒。那年我剛好六十歲。
我靠在寬大的沙發上,又拉拉窗簾,遮住過于強烈的光線。一只貓也躺在沙發上,不過,是它們自己的沙發。那是一個對它們來說足夠寬大的小沙發,有著典雅的歐式造型,放在距離我三米遠的陽臺上,一只貓兀自橫臥上面,讓陽光摩挲黑白相間的毛發。電視機的聲音,讓它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悅地瞥了我一眼,扭過頭去。
一個衣裙襤褸的小女孩,在廣場中間替一個盲眼老人收錢,滿臉胡須的米特彈奏著吉他——電視播放的是一部意大利影片,名字叫《布蘭卡和彈吉他的人》。
大約十歲的流浪小女孩布蘭卡在街頭邂逅盲人流浪吉他手米特,兩個人結伴流浪。布蘭卡偷了一筆錢,做了一個決定,她打印了許多份傳單,踮著腳尖在街市的墻壁上四處張貼,內容是:布蘭卡用三萬比索,買一個媽媽。
二
初春的房間陰涼,我便把自己移到陽光中,放置在面對山巒的四樓陽臺上。
陽光熱烈地傾瀉下來,像浴室里的蓮蓬噴頭,把光線雨絲一般噴灑在頭上、身上,沐浴般的舒適。對面山麓鋪設一條輕軌線路,高高的架橋橫貫東西,幾乎與我平行,在不遠處鉆進一條幽深的隧道。大約十幾分鐘,就會有一列輕軌車從半圓的拱形隧道里沖出,像條銀色的大魚游弋,搖擺著身子疾馳而過。高架橋下,是寬闊的旅南大道,各種車輛從我的眼下魚貫而行。各色小汽車在陽光中跳躍,竄來竄去,像昆蟲,盲目而有序。
那只曬足了陽光的貓,在它的沙發上抻個懶腰,后背沉下去,軀干拉得很長,沙發顯得有些短,接著,又拱起后背,陡然生出一個黑色的高峰,像窗外那座山一樣陡峭。然后,它沒理我,從我的腳下走過。我當然也不會理它。雖然我們同處于一個世界,但都兀自活在世界的一個角落,從不會相互干涉。它活它的,我活我的。所以,它不理我,我不理它,并不涉及教養與禮數,只是出于沒有必要。
另一只貓徐徐走來,也經過我的腳下,也沒理我,徑直上了沙發,然后很舒服地躺在陽光上。它是兒子,離開的是它的父親,它們一向不睦,彼此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一只美麗得令人窒息的貓,此時伏在它頭頂的空氣清新機上凝視著它,那是它的母親。
小小的布蘭卡正站在一家咖啡廳簡陋的舞臺上唱歌,穿件藕荷色的長裙,像一朵孤獨的花。她唱的是一首窮人的歌曲,米特的吉他為她伴奏。
她快活地唱著,臉上蕩漾著輝光,仿佛窮和孤獨是一種快樂。
三
我不敢抬頭看耀眼的太陽,它已經懸到另一座山巒的上空。
我摸摸被陽光曬得十分舒坦的脖頸,把目光落在窗下穿梭的車輛上。
每輛車都朝著自己的方向駛去,匆忙的輪胎馱著奔波的人。我試著揣度一輛車,隨便哪一輛:白的、黑的、米色的、灰色的,轎車、越野車、大貨車、水泥罐車,東風、紅旗、林肯、雪佛蘭、雷克薩斯、本茨……飛馳的車輪沿途講述周而復始的故事,人的故事。無論窮人、富人、男人、女人、胖子、瘦子,都有故事。而且,應該都是盲目而疲憊的故事。
譬如那輛乳白色的本田轎車,就開得很謹慎,靦腆,像穿著高跟鞋走路的女人,始終保持著一種勻速的矜持。我猜,放在方向盤上的手,一定是精巧而潤澤的,或許,還涂著紅色抑或粉色的指甲。但無論她現在的表情是愉悅還是沮喪,心底卻是茫然的。如同一群森林里的鳥兒,在林子里飛來飛去,翅膀總是匆忙而遲疑的。
這個世界之所以疲憊,就在于人們都忙著去尋覓。它去做什么呢?我蹙著眉頭猜。
駕駛從來都不是個體力活兒,更多是心靈的感應,隨著路形的變化,下意識地扭動方向盤。換而言之,不是我們朝哪里去,而是路把我們帶向哪里。我們朝著某個方向走去,往往只是要到那里去,卻不知為什么要去。即使我們抵達了目的地,處理完一件事,還是要繼續奔波,因為那里并不是我們想要永遠滯留的地方。我們并不知道自己應該淹留在哪里,沒有人知道。我們所知道的,只是不停歇地走下去。直到車輛報廢,直到那雙手再也握不住方向盤,或者,前面沒了路。
那輛豐田車沿著它自己的軌跡,沿著看不見盡頭的道路,徐徐消逝,除了方向,沒給我留下任何線索。
布蘭卡和米特被趕出了咖啡館,今晚,他們還要睡在大街旁。一個流浪男孩向布蘭卡吼道,你是個傻子,懂嗎?你辦不到的,媽媽不是買來的。
布蘭卡有些懵懂。
四
太陽向西滑去,像一只百無聊賴的球,沿著宇宙的斜坡慢慢滾動。
陽光不再那么強烈,貓們沒了興致,便先后離開了太陽,兒子跳到我的沙發上,用身子磨蹭我幾下。它大概餓了?;蛟S不是餓,而是饞了。我總是喜歡用寵物罐頭誘惑它們,讓它們依賴我、信任我、討好我。我們之間的感情,完全建立在最低級的層面上,靠食物連綴著。所以,它們大可不必忠誠我,和我一起憂傷,只是在需要的時候,付出某些諂媚即可。
我用一支湯匙敲打罐頭盒,發出篤篤的聲音。它們迅速圍攏過來,父親是從高高的寵物閣樓上躍下來的,像一道灰色的煙霧飄到三個陶瓷食罐前;母親永遠是矜持的,扭著腰姿從玄關處探出美麗的頭顱。父親總是撲向放了第一勺罐頭的食罐,盡管母親并不介意,兒子也無可奈何,卻讓我不悅。我會把它貪婪的腦袋推到一邊,讓兒子先吃。之后依次是父親、母親。我不清楚這樣排序的原因,只是覺得這樣似乎更合理一些。按照我的本意,第二位應該是母親??赡敲利惖呢埶坪醪⒉唤辜?,總是離開食罐一些距離,最后一個走上餐桌。
我被感動,總要更多地注視它。這讓我想起舊東北的習俗,母親和女人總是在家里男人上桌后,才開始覓個角落吃飯。尤其是家里來了客人,女人從不上桌,有時孩子也沒有資格在餐桌上就座??蛷d與廚房屬于兩個世界,那時我和弟弟便從門縫里仇恨地盯著餐桌,灶臺,就成為母親悄悄塞給我們一些好吃東西的地方。我不明白,這個規矩始于何時何地,或者有什么特殊寓意,只是把它當做一種母性的美德,甚至,當成一種愛。
布蘭卡和米特分開了,人販子把布蘭卡賣到妓院里去,布蘭卡跑了出來。破舊的公交車在街道上顛簸行駛,米特把布蘭卡送到孤兒院里,在他看來,那里似乎衣食無憂,而且更安全,還可以找到一個有錢的體面人領養。
米特孤獨地走在回來的小巷里,一輛小輪車,拉著音箱和吉他。畫外音,是憂傷的吉他聲。
五
山,終于把太陽拽了下去,只留下一縷掙扎的光。
沒了陽光的黃昏,陰冷起來。我如貓一樣逃離了陽臺,也逃離了沙發。
暮靄總是詭秘的,常常藏匿著不測。記得,柏拉圖就在一個夜里離開這個世界。那天,他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宴會,坐在花園的暮色中冥思,也許,在回味他的《理想國》。因為,當人們發現這位老人時,他臉龐的皺褶上泊著一片明媚而慈祥的月光,彌散著哲學睿智的光暈。那樣靜靜坐著離開,對于一個思想者來說,無疑,也是一種美妙的終結??赡钱吘故且环N孤獨,靈魂的孤獨,追索的孤獨。他眼眸中飄出的最后一縷目光,似乎還在宇宙中尋覓。如果沒有廣博而深邃的思想作為底蘊,又有誰能承受夜幕中那種偉大的孤獨呢?
我撳亮了吊燈,盡管天并未黑透。從小,我就恐懼大片的黑,貓一樣的黑,無邊無際的黑,沒深沒淺的黑。只要一接觸到黑,我就蜷縮到一個角落里觳觫,隨便用什么東西把自己遮掩起來,哪怕只遮掩住眼睛。沒有什么能夠阻止我對黑的恐懼,如果有,那就只能是母親的懷抱。
我欽佩拉布蘭這個拉美裔的小女孩,敢于異想天開。買一個媽媽,多么奇妙的構思,令我憧憬。
夜色透過窗扇落進寬敞的屋子里,一個瘦弱的人影跳起來,匆忙穿著衣服。鄰床的女孩問:“布蘭卡,你干什么?”“我去廣場?!辈继m卡跑出了孤兒院。
天亮了,廣場上吉他憂傷地彈奏著,米特突然一扭頭,咧嘴笑了。他仿佛看見陽光從樹葉間斑駁而落,一個漂亮小女孩站在廣場一角,正沖他笑呢。
電影結束,我的思想似乎也該歇歇了。
布蘭卡不再需要購置一個媽媽了。
(原創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