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雪節氣，意味著走入了冬的深處，天會更加寒冷。到了冬天，每天上下班喜歡步行，一路有樹同行，感覺走路既是一種沉淀，更是一種很好的放松和享受。
　　 行走中，婆娑的樹葉牢牢地吸引著我的視線，讓我沉醉其曼妙的風姿、油畫般的色彩。當一片樹葉在風中旋舞翩飛，最后悄無聲息地降落地面，我又虔誠地為這些落葉送行。
　　 站在時光的渡口，生命來來去去。當一個生命離開時，若有人以真心相送，歸去的路上就沒那么幽冷凄涼。人對萬物，應抱以尊重和敬畏，因為，我們也是其中的一員。
　　 行走中，不必思考，不必憂慮，不聞車輛的喧囂，不看人來人往，心安于當下，像一棵樹，一棵行走的樹，孤獨，沉靜，默然，又神采飛揚。
　　 當我把目光、把心全部投放于路過的每一棵樹時，我遠離了塵世的煩惱。在與樹的無聲交流中，我忘了“我”的存在。
　　 行走中，眼前的一切都被虛化了：人，車，房屋，冗長瑣碎的日常，尖銳雜亂的聲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一棵棵扎根在泥土中的樹，幻化成一個個久違的老朋友。
　　 是的，“老朋友”是一個溫暖而珍貴的詞，在億萬人之中能擁有一兩個老朋友，實在是莫大的福氣。而老朋友不可能隨時相聚隨時交流，自從我把樹當作老朋友以后，就感覺世事一切都可原諒，有了樹的守護，內心生出無限暖意與富足感。
　　
　　 二
　　 在一個流動的社會，發展中的城市，很難看見成行的百年大樹。每修筑一條新路，新建一個小區，就會從別處移來一批樹。樹和人一樣，總是身不由己，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左右，被命運帶向不同的地方。所以，才有了故鄉一詞，有了濃得化不開的思鄉之情。
　　 如果樹擅于抒情，擅于懷舊，我想，一棵樹的思想應該比人更深邃、更豐盛、更飽滿、更靈動。因為樹的根扎在土壤里，天生就帶著對土地的深情；更多的人，扎根在名利中，互相爭斗，互相踐踏，至死方休。
　　 一棵樹的故鄉應該是在曠野，在山谷。只有在廣袤的天地間，樹的靈魂是自由的，身軀是舒展的，根系可以在土里任意舒展，枝葉可以在天空輕舞飛揚。
　　 曠野的樹應該是沒有煩惱的。樹永遠是那么悠然，風來迎風勁舞，雨來開懷放歌，無憂亦無懼。不像人，內心總被各種欲望牽扯，當欲求不滿時，就怨恨，惱怒，痛苦。一棵樹，可以照見人的無明和我執。
　　 曠野的樹應該是不會寂寞的。每天有鳥兒為伴，朝沐陽光，夜浴星月，那生命是何等暢快，何等愜意！一旦遠離了故土，被安置在堅硬的水泥叢中，四周高樓圍剿，地里泥石阻塞，樹就成了籠中困獸。
　　 作為一棵移民樹，要想在水泥森林里扎下根總是萬分艱難。每次看到那些遠離故土的樹，身上掛著營養袋，纖瘦的身軀用棍棒支撐著，到了冬天還要穿上防寒服，涂上石灰漿，我真為它們感到難過。
　　 看到這些羸弱的樹，我以前還鄙夷過。我不懂，這些樹怎么如此嬌貴，生命怎么如此脆弱；看看曠野的那些樹，酷暑嚴寒，櫛風沐雨，沒人呵護，不是照樣活得那么剛勁那么繁茂嗎？
　　 后來漸漸懂了，再好的種子，在水泥中也難發芽開花；后來也明白了，把你的根從土地里拔起，再把你安置在滿是無機物的生存環境中，猶如砍斷了你的雙腿，再給你一副拐杖。面對這樣的命運，樹除了頑強地活下去，還能說什么。
　　 世事就是如此荒謬，被命運裹挾的不僅僅是人。離開了故土的樹是不幸的，長成什么樣子都由不得自己選擇，全憑他人的喜好，要你圓你就圓，要你扁你就得扁，被截肢削砍成了日常。
　　 我有個鄰居喜歡玩盆景，他每次從山上弄些樹回來，就給它們的全身綁上鐵絲，扭得彎彎曲曲的，說給樹造型是盆景藝術。這樣的捆綁藝術要很長時間才能成型，樹就在外力的強制下，痛苦而扭曲地生長著。
　　 看到這些被捆綁的樹，我總會想起歐洲的細腰，中國的小腳，現代的整容臉；想起了古希臘神話中，那個非常殘暴的強盜普羅克拉斯提斯（Procrustus），他開黑店，設置了兩張床，一長一短，身矮者睡長床，身長者睡短床，矮的強行拉長，長的用利斧砍掉雙腿，人稱“鐵匪床”。雖然強盜被英雄忒修斯除掉了，可普羅克拉斯提斯床還沒朽爛，還有人被動或主動地躺在這張床上。
　　 世間萬物總是驚人地相似。曠野的樹是原生態的，長成什么樣全憑天意；城市的樹是后天移植的，長成什么樣子，全憑園丁的剪刀。
　　
　　 三
　　 一直認為，樹應該是一座城市最好的歷史名片，不需要文字，不需要故事，直觀而具體地入了外來者的眼?？匆蛔鞘械臍v史底蘊和人文內涵，樹是最好的代言人。當你看到一棵古樹，你就看到了時間的滄桑巨變?？上У氖?，這片土地經歷了太多的戰火硝煙，天災人禍，留存下來的百年大樹少之又少。
　　 記憶中，古樹最多的城市是北京和南京。2020年的初冬去過南京城，那些古城墻，歷史景點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模糊，唯有根深葉茂，枝干遒勁如蒼龍的梧桐樹深深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車行駛在光影斑駁的梧桐大道上，兩旁梧桐樹高大的樹冠連在一起，金黃的葉片在太陽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穿行其間，像行走于油畫中，有一種濃厚的華麗感。
　　 梧桐樹，見證了古城歷史的風云，撫慰了古城遭受的創痛，年年新生的枝葉又給人帶來無限的希望。
　　 在一棵梧桐樹上，我看到了根的強大力量；也讓我看到了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權力，名位都會在時間的長河里煙消云散，唯有生命之綠永不褪色。一棵樹的生命力，終究是勝過人類的凡軀，人類唯一能和樹媲美的，是閃光的思想。
　　 在院子里，有幾棵中年大樹，深褐色厚實粗糙的樹皮，壯實雄闊的樹身上爬滿了鮮綠柔嫩的藤蔓，這一剛一柔，一老一新，形成鮮明的視覺沖擊。
　　 每次途徑這棵具有神性的樹，我都對之行注目禮。我敬佩她的博愛和無私胸懷。藤蔓因其柔弱，無法直立，只能匍匐于地面生存，是那棵樹帶她看到了更高遠的天空，實現了自己看世界的夢想。世間最好的愛，應該是帶你一起成長，走向生命的更高處。
　　 我不敢設想，沒有樹的世界，將是何等冷硬與荒涼。樹不僅溫柔了時光，美化了環境，更給了鳥兒昆蟲們提供了依傍。樹是大地的衛兵和守護者，更是人類的靈魂伴侶。
　　 塵世如此艱難，幸好，在每一個黃昏，歸家的路上，都有一棵棵樹守護著，為我遮風擋雨。而我，也只想做一棵樹，一棵能為家人抵擋風沙的樹；如果運氣夠好，也許還能走到心中向往的地方：“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假如我最終能走到這樣一個地方，那就不枉此生了。
　　 聽，一只鳥兒在樹間鳴唱，那悠揚的歌聲，似乎在殷勤地為孤獨的行者引路；又似乎在說：走吧！不停地行走，以永恒的姿勢，在沙塵漫漫中，走成一片森林。
　　
　　 2022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