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奇】那年年味很特別(散文)
一
主治醫生王大夫來到媽媽病床邊,為媽媽號了一把脈,側著頭聽了聽診說:嗯,還可以。病情穩定,等我開點藥就可辦理出院,回家好好過年。王大夫說這話時,是1984年臘月25日——小年。
聽完王大夫的話,媽媽喜極而泣:“一年??!在醫院整整呆了一年啊……”媽媽流露出不堪回首的樣子,似乎又有一種如獲新生的興奮。
這個年,對于媽媽,是刻骨銘心的。長痛之后的年,到底是個啥滋味呢?
時間回到1984年正月15日——元宵節。外面鳴鼓聒天,燎炬照地,煙花如雨。媽媽鞠躬著背,樓上樓下地爬,案板、茶幾、門窗、床第,還有房屋以外的豬圈、牛欄、雞舍、鴨窩,甚至通往野外的小路也不放過,統統點上香火和蠟燭。月光漫照,燭光與星光交相輝映,把天地熏染地溫情壯觀。媽媽曾告訴過我,“三十的火,十五的燈”。也就是說在除夕夜,灶膛的火要燒旺、燒久,家就興旺,日子過得就紅火。在正月十五晚上,點亮所有的燈。這樣做是祈禱家人平安健康,諸事順遂。突然,在燭火的映照下,我看見媽媽咬緊牙關,捂著肚子,盡管零下的天氣,媽媽額頭上還是直冒汗珠。我問媽媽怎么了?她沒回答我,強忍著痛苦堅持立好墻院外最后一根蠟燭。她再也堅持不住了,“莉子……快……快……快去叫爸爸……”媽媽艱難地吩咐著。等爸爸趕來,媽媽已經癱倒在地。外公提著馬燈,爸爸和舅舅,還有村里的熱心人,七手八腳扎起一副簡易的單架,連夜把媽媽送往了鄉里醫院。我追出去好遠,望著馬燈漸漸消失在山的那頭,我僵在風中,不肯轉身。街巷花燈萬盞,空中圓月昭昭,咋就照不亮我的家,我的心呢!據說,元宵節,是上元天官賜福、賜平安、賜健康之辰,可怎么偏偏遺漏我的媽媽呢?我有點失落,想痛哭大喊。
關于燈火說,我從來都覺得很應驗,媽媽也從不說風熄燈火的事。我突然覺得,愿景永遠不是現實。但愿那些燈火也懂得媽媽的心,搖曳出最美的味道。
二
爸爸辦好了出院手續,收拾好東西,拿來扁擔,一頭掛著被褥、衣物,一頭掛著籮筐,籮筐里坐著二歲的小弟弟。就這樣,他們相互攙扶著離開了醫院,回到了家中。當晚,我睡得好香,有爸爸媽媽在家的日子,以前那些噩夢與失眠統統消散。
次日,天不亮。我在糢糢糊糊中聽見爸爸媽媽聊天的聲音。
“老三,家里還有錢不?”是媽媽的問話。
“咋啦?”爸爸翻了個身,床板吱吱響。爸爸猶豫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連忙說道,“我馬上起床,屋里還有些干柴,我整理一下,挑去賣了?!?br />
“我想扯些布料,給孩子們縫一雙袖套和圍裙,再買些過年的年貨?!?br />
往年,只要一入冬,媽媽就會張羅著一家人的新衣服和年貨。弟弟好動,一天到晚,到處爬著玩耍,褲子的兩個膝蓋處沒兩天就一個大破洞。媽媽總是花大價錢選擇耐磨的雙面卡其布或燈芯絨,為他縫制衣服。而我,是個小女孩,文靜。媽媽會精心挑選紅底碎花的棉布或高檔的紅色呢絨布料,為我縫制外套。每年正月初一,我們姐弟走出去,總是最吸睛的,引來左鄰右舍的嘖嘖稱贊聲。那也是我們姐弟最得意的時候。
這次,媽媽只為我和兩個弟弟做袖套和圍裙。我心里很是委屈,但轉念一想,媽媽是最難過的,不是手頭上實在拮據,媽媽是不會出如此“下策”委屈我們的。
爸爸過了好久才答話:“我再去機兩擔米賣了,湊點錢,給孩子們每人扯一套衣服,再整些年貨回來?!眿寢尯闷饋?,爸爸有了張羅過年的情緒了。
“家里只留了一家人的口糧,把米賣了,明年開春吃什么?”媽媽反問著。
提到口糧的事,爸爸猶豫了,沒有了男人的硬氣。其實,我心里清楚得很,如果離過年還有一段時間,爸爸絕對硬氣地說,扯布料,給孩子們一人做一套新衣服,大不了多砍幾擔柴??裳劭淳鸵^年了,即使砍了柴也是濕的,根本賣不出去。過了年就開春,大家忙著春耕生產,集市上就沒有了賣買柴禾的行當,等到那時再賣柴米來買米是不可能的。
“唉,”我聽見爸爸微微的嘆氣聲,連聲不斷。接著,我也聞到了嗆鼻而又苦澀的煙草味。我知道,爸爸已經默許了媽媽只給我們做袖套和圍裙。我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不全是為了沒有新衣服穿,而是小小的我已經隱隱懂得了大人的不易。
男子漢為艱難的日子而難過。他應該是把能夠賺點錢的東西和事都逐一想過,就像撫摸一件器物,熟悉得都可以說清每個細節了。
三
前幾天,我的爸爸在鄰村養豬戶那里定了“過年肉”。
臘月28日,是殺年豬的日子,爸爸起了早,來到鄰村。沒想到養豬戶請的殺豬師傅是我的三爺爺(爸爸的叔叔)。三爺爺一看訂肉簿上寫著我家3斤,三爺爺不等商量,掄起大屠刀砍下了10斤豬肉。爸爸推脫說不要這么多。三爺爺說,大過年的,一家子這么大的人,正月還有客人,3斤肉哪里夠啊。爸爸低著頭支支吾吾說家里前兩天砍了肉。三爺爺抬頭看了一眼爸爸。爸爸“騙人”的話,三爺爺一聽就識破,三爺爺沒有戳穿,只是自顧自地催促著爸爸趕快提走。爸爸不肯提。三爺爺的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非常嚴厲:“家里有老有小,禾秀(我的媽媽)還病著,吃還不要嗎?錢,我先墊上?!?br />
爸爸懷著無比復雜的心情,紅著臉含著淚把肉提回了家,這肉太沉重了。
媽媽接過爸爸手上的肉埋怨道:“不是訂的3斤嗎,怎么砍了這么多?”
“叔叔在那里殺豬,他說他先墊上?!卑职止首鬏p松。
媽媽把肉放在了砧板上,轉過臉去抹起了眼淚:“我知道叔叔是好心,心疼我們一家老小,想讓我們過一個肥年,但這些肉錢叫我們何時可以還上啊……”如果說媽媽在埋怨爸爸,不如說是媽媽在發泄著自己壓抑的情緒。我想,這些情緒是復雜的。有感恩,有埋怨,更有無奈!
爸爸什么也不說,他低垂著頭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吸起了旱煙,一根接一根,手里點點星火,那般刺眼地一上一下,那纏繞在爸爸身邊的煙霧,仿佛涂抹著無奈的色彩,將爸爸緊緊纏住。爸爸哪里不知道啊,過了年就是開春,要忙著春耕生產,無法出去搞“副業”(種田以外的事)來錢。種子、農藥、化肥要買,要捉豬仔,要買耕牛,孩子開學不能耽誤……媽媽出院時醫生還說了,媽媽體質太差,不能干體力活,并隨時會感染生病……細數一件件,一樁樁,每件每樁都像一根繩索,勒得人喘不過氣來。抽煙的靜默時間,他應該是把這些一遭遭數過一遍,無法理清個頭緒,所以也就沉默無言了。
突然,爸爸猛吸一口,擲下了煙蒂,起了身向媽媽交代說:“那些肉放那里,你不用管了,晚上我回來收拾?!闭f罷,爸爸拿起扁擔,拎著一把鋸子上山了。
四
飄懸在村莊上空的炊煙漸漸降下了帆篷,牛羊朝著家的方向“哞哞”踱著方步,雞鴨向主人討食了晚餐,心滿意足地拍打著翅膀“嘎嘎、咕咕”鉆進了雞舍、鴨窩。遠山就要吞沒最后的一道陽光,夜鶯在空中尖叫兩聲,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落在了溪邊的林子里。媽媽站在村口,伸長著脖子探望,眉頭緊鎖地自言自語道:“大過年的,怎么還不回來?”我知道,媽媽是在擔憂著爸爸。
天,再也堅持不住了,低垂著眼眉拉著黑色的帷幕。山腳下出現了一個踽踽獨行的黑點。哦,那是爸爸。一山的暮色壓在爸爸的身上,我擔心著爸爸是否能挑起。老遠,我聽見了扁擔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那是在抗議還是在為爸爸的行進撕開一道亮色?扁擔兩頭掛著粗粗的藤蔓,藤蔓上裹著幾塊如磐石般的櫸木砧板。新鮮的漿液凝固在砧板的表面,散發著淡淡的木香。
爸爸看見我們,放下擔子,用衣袖拭了一把汗,責怪著媽媽:“還病著呢,領著孩子出來干什么?風大!”
“你怎么挑幾塊砧板回來?”媽媽疑惑地問道。
“我今早買肉時,發現賣家的砧板非常薄,斬骨頭時很不穩,并且脫木屑。這不是離過年還有兩天嘛,我挑到集市上轉轉?!?br />
爸爸一共賣出去了6塊砧板,掙了五元錢。五元錢對于現在的我們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夠不著吃一個早餐。而對于當時我家來說那是一筆“巨款”。爸爸捧著巨款有一種逢生的感覺。爸爸用這些錢,扯了幾尺棉布,買了半斤瓜子,半斤花生,半斤狀元紅,半斤餅干,半斤豆角酥,半斤蘭花根,外加一包冬瓜糖。雖然樣樣只有半斤,但終究有了“年樣”。(因為我們這里裝零食的盤子有七個格子,正月來了客人是要裝七樣零食出來)
從此,我對“五元錢”的概念理解特別深刻,在我生活當中不會因為麻煩或收益低而放棄掙錢的機會。在我剛成家那兩年,我跑到深圳開了一家影樓,當時生意紅火得不得了,照藝術相、婚妙照的人絡繹不絕,可中途總有個別顧客走進店里,要求照一張黑白相。當時都流行照彩色的了,哪有什么人照無色的。而且照彩色的很是方便,市面上有正規的沖印店,我照完直接拿去沖印就可。照黑白相就麻煩了,為了照他一個鏡頭,我要重新置換膠卷,更麻煩的是市面上根本沒有承接沖洗黑白相的業務,我要半夜收工后自己跑進暗房里,搬出顯影、定影的藥水搗鼓著。有朋友勸說,湘莉,你何必呢,照一張黑白相連本帶利才五塊錢,你還去費那個事,你隨便照一組婚紗照都是幾百塊錢,你拒絕就是了。我笑笑,并沒有接話。他哪里知道,我想到了我的爸爸,他為了全家過一個“肥年”,在年根處都在苦苦尋找掙錢的機會,如今的我豈敢因利薄而放棄掙錢的機會?
我不僅僅不放過掙錢的機會,我也不舍得隨意浪費錢財?;蛟S,爸爸賺錢艱難的影子總徘徊于我的眼前,似乎花錢太多,就是對不起爸爸,這種節儉的個性,或許骨子里早就有,或許后天又格外加重了。就是在今天,我也不舍得破費,能省的就省著。我覺得,有一部分日子絕對是省出來的。
五
大年初一,我和兩個弟弟興高采烈地換上媽媽夜以繼日為我們姐弟縫制的袖套和圍裙,我們心里并沒有因為穿的是舊衣服而不高興?,F在回想,我的媽媽真是聰明??!不,應該說是煞費苦心。不知她在哪里討來白色的和粉色的“的確良”碎布,在袖套和圍裙上鑲上荷葉邊。我把袖套和圍裙往身上一戴,像穿上了一件款式新穎的裙子。弟弟是男孩子,如果也鑲上荷葉邊就不妥了,為了讓弟弟高興,媽媽用彩色的絲線銹上了弟弟喜歡的大公雞、金龜子和小老虎。真是“一白遮千丑”啊,一雙袖套,一個圍裙,在媽媽的巧手下,把袖口的破洞,身上的補丁全捂住了啊,顯現得是孩子們天真、幸福的笑容。
父母見到我們,他們應該感覺到自己是對得起這個年的。
我家和外婆家住在同一個村莊,大年初一便要去外婆家拜年。我們喜氣洋洋正要出發,不見了爸爸。媽媽去尋。爸爸坐在后屋的暗角處,寂靜地吸著悶煙。媽媽叫他時,他的眼睛通紅,顯然,爸爸在偷偷地流淚。是呀,往年,我們全家人都是穿新衣服的,而這個年……雖然袖套和圍裙遮住了破衣爛衫,終究敗絮在內,遮不住大人的心酸,那是自欺欺人的做法。也許,是我們三姐弟的天真的笑觸痛了爸爸的心。尤其是去外婆家拜年,往年,總是要提上拜年禮:一只雞,一刀肉,二斤面,一封糕,桂圓、紅棗、紙包糖,樣樣不會少。而這次,看來只能空手前往了。媽媽看出了爸爸的心思,她在香案上取下那只祭祀祖先的雞,剪下胸脯肉,并從廚柜里端出那碗米粉肉,拿出那包冬瓜糖,分別用紙包好,貼上紅紙,領著爸爸和我們三姐弟“高高興興”地去外婆家拜年了。
大年初二,家里來客人了,媽媽既高興又難過,恨不能有一只雞,馬上從雞屁股里掏出幾個蛋來。因為我們這里有水煮雞蛋給客人吃的風俗。當媽媽打開廚柜門時,驚呆了。昨天送給外婆家的那碗米粉肉和雞脯肉原封不動地放在廚柜里,另外還多出了一把雞蛋和其它的零食。不知外婆何時偷偷送過來的??!媽媽喜出望外,因為為她解了燃眉之急。頓時,媽媽又捂著臉,偷偷地抺了一把淚。外婆家的生活也不富裕啊,外婆長年生病,舅舅和姨姨還小,都在上著學啊……
過年,就是一家人互相幫襯著。這是我獲得的過年思想,一直到現在,我總是關心著鄰居過年是不是有過不去的事。
六
對窮人來講,過年那是煎熬,說過得慢,也快,眨眼就到正月十五元宵節。媽媽和往年一樣,樓上樓下,香案茶幾,茅屋雞舍,到處點上香火、蠟燭,燒著紙錢。我跟在媽媽的身后,很是不情愿:去年元宵節也燒了香,點了燭,老天和祖宗到底保佑了我家什么?媽媽正認真、虔誠地點著香,燃著燭,還來不及進家門,就讓媽媽病倒在地。我曾經聽過別人聊天,不知說的是戲文而是現實。接連三年,大鬧干旱,農民沒法種莊稼,連人們飲水都成了大難題,有人為了爭口水喝,打出了人命,村里老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往水神廟里燒香、燒紙,有一小伙子氣不過,找來鋤頭把個水神廟砸得稀爛。此時的我,仿佛也有了那位小伙子的沖動,很想跑上前去,掀了香火和蠟燭。媽媽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她祭拜的神情更加虔誠了,嘴里念念有詞,雖我聽不清,無非是說要神靈不要記較小孩子的無知和過錯,保佑家庭順遂。
真的保佑不了我們什么,但我們一直有一顆渴望平安遂順的心。不能埋怨那些所謂的神仙,靠自己吧,靠去趕一個好時代吧。
現在回想,媽媽是對家庭的前途始終保持著一種積極和樂觀。她始終相信,不管要經過多少艱難曲折,不管還要經歷多少時間,總會越來越好。
1984年我家的年味,很豐滿,有辛酸,有苦痛,有無奈??梢哉f是五味雜陳,人生百味。當然,最濃烈的一筆是親人和朋友給予我家的愛與支持,這愛與支持,什么時候想起來,心里都會暖上一暖。
如今的年,加上曾經的年味,就像一團面,添加了酵母,發酵出來的年,總是香噴噴的,也很有勁道。
母親一場長達近一年的疾病,讓一家人的生活陡然陷入異常窘迫的艱難,但是,為了新年,為了孩子,父母費盡心思傾盡所有,為孩子營造一個年的氛圍,全家人共度時艱。這個年,不僅有一家人的團結友愛,相互體諒,也有夫妻之間的相互扶持,還有親情的脈脈流動,真是五味雜陳,別有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