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水聲】水聲響在情深處(征文·散文)
一
冬日田里的水,加上底下有爛泥的那部分,就實在太深了。不說有經驗的??床坏健奥贰?,連在前牽著它行走的我,都有些犯迷糊了。一眼望去,這大田的水面,在雨的作用下,多少有些灰蒙蒙的。天空中落下的雨滴,在水的表面,開始是砸個“坑”,隨即又縫合攏來——不斷地砸,又不斷地縫合,把水平面整得亂七八糟、凸凹不平了。
我身后的水牯牛身體倒是壯實,拉它身后的一犁爛泥巴,那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站在前面的我們,濺起的波浪絲毫也影響不到跟在最后面的掌犁人。通常情況下,一般人是掌握不了犁把的。能掌這犁把的人,就一定是個有經驗的老者了。能到達這個“位置上”的人,哪怕他把那手往犁把上輕輕一放,正合適。前面的牛所拉的犁鏵,上面都會有內容。只不過是,他的手按輕點,犁鏵上的泥土就少點,牛不必掙得臉紅脖子粗;但要是他想制裁一下不聽話的牛,那??删陀械檬芰恕坏吣苈?,還會有棍棒加身。
我那時年齡和個頭都還小,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通過這樣的勞動,掙回些工分來“補貼”家用。
下在頭頂上的雨,似乎早就習以為常了,也絲毫影響不到我們外出。誰都不會去在意它下與不下,反正我們的頭上身上都有雨具罩著。雨帽遮擋的面積大,所以大人們都戴個雨帽。怕被惡風掀翻,就用根細繩子拉到脖子下固定著;他們身坯大,就背個既能保護手臂、又能遮后背的蓑衣。
那時,我還處在一個娃娃的年齡上,再說我們家也沒那么多的雨具,就戴個能簡單遮一下頭的草帽——也用一根繩兒勒在脖子底下防風吹翻。身上披塊破了很多小洞的舊塑料布——有它總比沒有的好。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前面牽著牛、從還沒被翻犁的土地上走過時,那渾濁的泥漿,早已濕透了我盡管也卷得高高的褲子。背上從塑料布的破洞里漏下的那點雨水,又算得了什么呢?
雨加點的壯大了聲勢。層層梯田的盡頭、山上的溝渠里,便有潺潺的水流聲、由遠及近地響徹在了耳畔。
大人也有些熬不住了,決定歇歇氣,牛和犁鏵就駕在水田的中央。牛背上吸血的蒼蠅,被牛尾巴追打得亂竄。
人,則上到了田埂上。在桐麻樹下,就地找個石頭,一屁股隨意坐下……嗨,已經站不住了,稍事坐會兒也好??!
雨點在平靜的水面,濺起了密密麻麻的、無人打擾的小泡泡。我們就這樣,看著那密密麻麻的泡泡發呆。
沒過幾天,這塊冬水田,又在另一個雨天,加邊加界。扯耙子從水里撈起的爛泥,在水田的四邊攏起個加寬的田埂。等那鮮活的爛泥稍干些時,新的爛泥漿又加了上去。如此反復,這一塊水田,只有這樣去做了,才能順利越過整個冬季,為明年春天的收水栽秧賦予希望。
二
我大約長到八七歲的時候,母親在生三妹的一天晚上,于她平時睡的床上哭天搶地叫喚,我被遠遠地支使到了門外。但隔了一道土墻的門外,她痛苦的聲息,我還是能聽得到的。
下午,我讀書去了,不可能聽到什么。但夜飯的時候,昏暗的煤油燈下,母親沒有上桌,看大人們嚴肅的表情,好像沒遇到什么開心事。我去床前喊母親吃飯,她并沒理我——我當然以為她是睡著了,等我坐到桌前時,父親說,你媽要給你生個妹妹了——不知他是從哪判斷的,前面倒是已生了大妹與二妹了。在旁的奶奶忙接過話題說,給你生的是弟弟。也該生個弟弟了……父親說完他的話后,就忙著往喉嚨里送稀飯下咽了。稀飯很稀,不用費勁去嚼它。他很快就把那碗稀飯咽下去了。
重重的雨點打在瓦房背上,道出沉悶的聲響。從溝瓦里流下來的水,全都倒進了四合院圍成的石板院壩里了?!八醋印痹缇完P上了,大人們是想借這積存起來的雨水,把院壩好好清洗一番的。這會兒,收進到院壩的水,已經把所有的石板都淹了。
我去滴水巖給你挖螃蟹,熬了水喝下就好了,你再堅持一下吧。父親站到了母親床前說,但把頭埋在被子里的母親,只輕微地點了下頭,父親識趣地到了門外,他戴上雨帽,披了塊塑料布,捏了把鋤頭,就從樓門子里出去了。
奶奶,爹干嘛去挖螃蟹呢?我放低聲音問奶奶。
大妹與二妹出生的時候,我還小得可憐,不知道那時是啥情況,但聽大人們說生她們的時候,曾把母親“磨纏”了幾天幾夜。
孕婦用螃蟹熬水喝,生得快。你小,不懂這,一邊玩去。奶奶告訴了我。
于是,我就想到“滴水巖”還遠著呢!還在我們生產隊最大的那塊冬水田的下面。那地方我去玩過,在一塊陡峭巖壁的“夾層”里,有條小路可以到達。巖壁下也是一個大的冬水田。有個晴天,我們幾個小伙伴邀約著去哪里捉螃蟹,忙了一個下午,那水溝倒是有不少的螃蟹“眼”,但在它們那四通八達的工事面前,我們也只捉住了一只最小的。最后把它的小命給嗚呼了。
那兒路窄,路在懸崖邊上。在這樣一個下雨的晚上,黑燈瞎火的周圍,什么也不可能看得到……即便父親提個馬燈,也會被雨澆熄。我為父親捏了一把汗。
直到雨不再像先前那樣瘋狂的下時,一個黑影出現在了院壩里——父親終于回來了,就像我悄悄擔心的那樣,馬燈已經熄燈了。他鞋子也沒脫,直接站到了院壩的深水里。在水里,他不用手就脫了鞋,鋤頭也丟棄在了水中,涉水進了灶房。把挖的螃蟹拿紿等在那兒的奶奶。媽,你拿去快熬下……
奶奶摸了一下父親身上的濕衣服說,快嘛,衣服都濕了,快去換換。
不一會兒,扯著嗓子哭泣的三妹就出生了。
三
我和妻子的老家都在農村,我們靠自己的努力,把新家安在了遠隔千里之外的外省。這就注定了我們必須自己動手,才能豐衣足食。
這也包括我們的孩子從懷胎到降生這件事。
我轉業到了服兵役的城市——昆明。原本在四川一家醫院工作的妻子,也隨調了過來。生活在這陌生的城市,除了戰友老鄉平日的交往外,幾乎可以說是舉目無親。因此,我們的“相依為命”,也就顯得更加實際而自然了。
那時,我們這個“外來戶”的家,住在部隊只有十多個平方的單間內。雖然已結婚成家,過的卻是如單身漢般的生活。每天靠去部隊食堂買飯票解決一日三餐,晚上看電視也打游擊。后來,妻子懷了孕,我們依然無力去把生活過得更好一些。
我倆新到的單位,不但工資不算高,還要憑著自己的足夠勤奮去爭表現。為了得到獻血后的休息與經濟的一點補償,在立足未穩、身體勞累過度的情況下,我去爭搶著獻血了。
兒子是在七個多月的時候,提前來到這個世界的。兩千五百多克的體重,比一只大老鼠大不了多少。他的出生,令我們這個本沒有多少存款的家庭更顯艱難。
妻子說那段時間,她所在的醫院科室創三甲,白天晚上忙得不可開交,對于她這個腆著大肚子的人,就實在有些受不了了。應該說,是過度的勞累讓她的羊水破了。
不巧的是,那幾天我去外地出差了。她在頭天晚上羊水破后,流濕了褲子,第二天依然形單影只地從一樓爬到六樓,一是去醫院拿支票,二是自個兒辦入院手續。在剖宮產的問題上,我與醫院起了爭執,按照他們的出發點,先保大人,次保小孩,要我在手術書上簽字。我的想法是兩個都必須要保。
那醫生給我講起了醫學知識,羊水像一方大河,胎盤如一條小船,嬰兒就坐在了那里,鳧在羊水上面。見我仍沒有動靜,那醫生有些急了說,羊水都快要流干了,再不手術,臍帶纏住嬰兒就危險了。從妻子子宮中取出嬰兒后,那醫生以勝利者的口吻夸獎說道,你看這兒子多可愛,差點壞事了。
那一夜,妻子睡得昏沉,醫生隨即就教我怎樣用布片“捆”嬰兒。在那空曠的大開間里,只有我們三人在場,我既要照顧妻子,又要隨時觀察兒子的情況,一夜沒合眼。
第二天一早,查房的醫生見兒子的精神狀況很不好,就下了轉院的病危通知書。那個時候啊,家里照顧的人還沒來,我每天在兩個醫院間來回奔波。
四
岳母的肝硬化,在歷經四五年與病魔的抗爭中,走向了病危時刻。
肝腹水積存到了胸腔,一開始是一季度、一個月抽一次,后來發展到半個月、幾天抽一次了。每次都要抽好幾百毫升,到了后期一次就要抽上千毫升。
肝腹水一抽,把體內的營養都抽走了,她骨瘦如柴,大風都能把她吹得老遠。
我在照顧她的時候,她什么胃口都沒有。牙齒又不行,稀飯里都要放上很重的食鹽。她經常說,那肝腹水抽到最后沒抽的了,她也就要走了……
事實上,她的預判是對的。她的肚子越來越癟了,最后一次抽完肝腹水的時候,她就昏迷了,弄得那醫生趕忙搶救。也就是那次以后,醫生就交代說,她的時間不多了,她要吃什么就盡量滿足。
她哪兒還有的胃口呢?
最后,她真正完成了葉落歸根的夙愿。從縣城把她拉回老家的那天下午,她回光返照地在房前屋后到處走了走,晚上極其安詳地就“走”了。
埋葬她的那天早晨,六七點鐘交界處,是個葬墳的好時刻。這在周圍都是森林環繞的農村,這樣的時候正值天剛麻麻亮。
正式出殯時,下起了霏霏細雨,山色更顯朦朧。按照老一輩的人說,下雨出殯意味著“得濕”——“得濕”是“得吃”的諧音。
好在那雨啊,給這個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送出了個最后的暗示——也僅此而已,并沒有讓出殯的隊伍難堪。

一個水字可以串出來幾個故事,有兒時的,有曾經的,也有現在的,件件入心,句句有情。我將文章讀完,最想表達的就是,要給足行老師舉個大拇指,因為,好兒子,好丈夫,好女婿,你都做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