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籮筐·歲月】秋天里的背景音樂(散文)
一
“小康,你要去遠方,不妨帶上這盤鋼琴曲,旅途不會寂寞的?!边@是一個叫小薇的女孩,對即將離開村莊的我說的話。
那年,十幾歲的我,已經厭倦了讀書,我想出去闖蕩闖蕩。母親看著我又瘦又小,覺得我還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靶】?,你可以嗎?”母親的眼神,在我身上逡巡,好似只有兩個字——“行嗎?”母親除了擔心與牽掛,更多的就是懷疑。
我下決心還是要走的。臨行的前夜,我和她,對了,她就是小薇,長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白凈的臉兒,一雙丹鳳眼兒,很秀氣的女孩子,我們是一個村子的。我家一直住在她家的左面,前鄰。她家里好幾個女孩,她是老三,還有兩個妹妹。她的母親生下五姐妹之后,一直生病,臥床不起。后來,就因病去世了。
她很難過,我至今都記得她跟在長長的送葬隊伍后面,連哭帶喊著媽媽。她母親的木棺被一輛馬車拉著,馬兒一遍遍嘶鳴,沉重的好似拉不動的樣子。她的父親很討厭她的哭泣,感覺一連生了五個女孩兒的女子,很沒用,就該去死的。那天,他的父親扭曲著一張臉,狠狠地呵斥她,不許哭。
她站在我面前時,我給她擦眼淚,勸慰她——我相信男孩女孩都一樣有出息的。她破涕而笑,她說我懂她。從此,我是她的朋友,很好的朋友。其實,我們早早都是朋友的,我們總是在一起,去野外割豬草,去山里拾撿柴禾,去我們各自的自留地里幫著父母種莊稼,收莊稼。
我們都喜歡秋天,經常一起坐在莊稼地兒頭聽音樂——那是一個小小的錄音機,是我姐姐出嫁時留給我的,她把自己最喜歡的錄音機給了我,“小康,想姐姐就聽聽音樂吧!”姐姐給我留下幾盤磁帶,我輪番地聽,從沒有厭倦過。每次小薇聽到從錄音機里飄出來的音樂,都會很興奮,我問她:“小薇,知道這是什么音樂嗎?”
小薇笑一笑,兩個小酒窩深深現出來,真讓我沉醉。我說:“看看西邊天空,就知道你的小酒窩有多深呢!因為那是你的小酒窩里漾出來的美酒,將那西天熏醉了呢?!毙∞甭犃?,笑的更美,小酒窩也更加深了。她什么也不說,只是低頭看著腳下的花草……
是的,小薇總是微微含笑,不多說什么。女孩子就該是這樣子的,寧靜是最美的語言,一雙眼睛才是最好的話語,我知道她想說什么,我知道的。
傍晚,彩霞滿天,日頭西沉。鳥兒們都急匆匆飛回巢去,牛羊早已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個個影子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在田間小路上搖晃著,忽長忽短。我和小薇赤著腳,走在田埂上,我們的小腳丫踩出一行行歪歪扭扭的腳印。我們一起唱著:“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牧歸的老牛是我的同伴……”
莊稼地里田野間放著我的錄音機,里面傳出美麗的音樂。一個個音符飄在莊稼苗的尖尖上跳躍著,在田野的花草間穿行,粘著花香、草香、莊稼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此時的風兒,更似一雙無形的大手,在莊稼頭頂拂過,彈奏出純粹自然的美麗動聽的音樂,清脆,純凈,似乎比任何舞臺的聲響都動聽;這種從未有的沉醉,在田野里漫漶著,飄逸著……
二
年少的我,寧愿永遠留在村莊里,永遠不要長大。然而,那怎么可能呢?我還是長大了,長大的還有小薇,她也無法拒絕長大。我們都已不再年少,而是已步入情竇初開的年華了。
我就要離開村莊,去往我要去的遠方。記得那晚,月光很好,小村后的小河邊只有我和她。她沒有說什么,只是從衣袋里掏出一個紙包來,層層打開如白蓮花似的紙包,包裹著的只有一盤磁帶。我只顧看著她的眼睛,在月光里映著層層盛開的白蓮花紙包,一抹淡淡的憂愁,或是心中有太多難舍的東西在泛濫著,鼻子一酸,差點要落淚,真是沒出息呢!
當時,她要是說一句:你別走了,小康。
可能我就真的不走了??墒?,她沒有說,只是送我這盤磁帶。我問:什么歌?她說是《秋天里的背景音樂》。我說還有這名字,她說就這名字,聽聽你就知道了。還說,記得要仔細聽,靜靜地聽,會有美麗的事情發生,還會有家鄉出現,會有……突然,小薇停頓著,不再往下說了。
會有什么?怎么不說出來呢?我問著小薇。她臉兒一紅,低下頭去,半天不說話,也不離開。默默地,她盯著月光灑滿的花草間,花草反射出的月光,揉進她的眼波里,異常明亮,情柔。我們曾在一起玩耍的小河旁,此刻,流水嘩啦啦流淌著,秋蟲在歌唱,秋天的景色在夜晚格外柔美,豐收的氣息在秋天的風里回旋蕩漾。一只夜鶯飛來,落在一棵玉蘭樹上。那玉蘭樹早已沒有了花兒,月光融融,照著空空的花枝,有些落寞,有些枯寂。夜鶯站在樹枝間,疑惑著,想那花兒盛開時,怎么就沒有好好珍惜呢?如今再也難尋了。這么一想,傷感就從心頭涌出,夜鶯的歌唱凄涼著呢。秋風颯颯,黃葉落地,菊花也耐不住這風兒的一陣猛吹,菊花也在逐漸憔悴著……
我沒有去握一握她的手,也沒有去和她說句什么難舍難離的話。接過紙包時,指尖沒有觸碰到她的指尖吧?咋好像觸碰到了呢,心輕輕一顫,嘴唇一咬,我看見她的臉上升起一朵紅云,慢慢地,在月光與河水的漣漪間飄來,又慢慢飄遠。
我遺憾著,當時就開始遺憾,只是自己不敢再往下想。那時,我就是一個平白男孩而已,沒有工作也沒有房呀車子呀。以后,什么都是未知數;現在,什么都是零呢。我怕給不了她幸福,我擔心她跟著我受苦,我不想騙她,我什么也不敢承諾。她說,明早不能送我了,因為要早起去集上買菜,家里的秋菜都收了,再不急著賣了,就爛在地里了。我接著她給的磁帶,我們在村莊的路口分手了,她向左,我向右,各自回家……
三
坐上火車,我心里早已死灰一樣,不抱什么希望。我知道她不會來的,也就不再去看窗外,心里默默地翻滾著她的模樣,心想:以后,就只能在腦海里,看見她的樣子了,再也不會出現在她面前、身旁了。
恰好是午間,人一坐上火車,就開始迷糊起來,昏昏欲睡,心里卻是一片心傷。拒絕了父母相送,也拒絕了好友的相送,我選擇一個人離開車站,就是為了避免難過的。其實,真的不想這樣離開的,但偏偏就是這樣,人呀,有時候,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
迷迷糊糊之中,感覺陽光刺眼。感覺窗外的景色劃過車窗,劃過我的臉龐,一一后退,后退……我沒有來得及放下背包,還挎在肩上,用手搬到胸前,伸進手胡亂去摸里面的東西,是想找一本書出來,解悶吧。手不自覺地觸碰到了背包里的一包東西,指尖相觸,仿佛一陣帶電的擊碰,是磁帶!找出錄音機,把磁帶放進去,我聽到了那音樂在流淌,在車廂里,在秋日里,在原野上,在河流上,在白云間……
那是《秋天的背景音樂》嗎?我想起她說的名字。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說什么,有的只是音樂。是音樂,讓我睜開雙眼,讓我望向車窗外;是音樂,讓我看到了田野,看到了一片片秋天景象——人們在收割,莊稼在爆裂,秋草已枯黃,紅葉早已燃燒了田野??茨?,一條河流在莊稼地邊流淌,閃閃的波光刺破了秋天的云翳,好似一劑天光直瀉下來,一直流淌到了河水里,又瀉出來,涌入了秋天的田野中去,周圍一片片碎金白銀,在秋色里閃耀,潑灑;看呢,田野上,一片紅,一片黃,一片幽綠,一片墨綠,一片雪白。那雪白的是棉花,那油綠的是蔬菜,那墨綠的是晚熟莊稼,那黃的是稻谷,那紅的是一片楓葉一片片高粱……
火車馳過一道山崗,遠遠的,就看見一個孩子向著火車揮手,拼命地揮手。從那個孩子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我也是孩子,在田野上玩耍著,對著不知去往哪里的火車或是行人,也做過揮手的動作呢!我伸出手,做著回應:“嗨,你好——”
一個女孩站在田野上,她歌唱著,沖著火車。我不想懷疑她看到了我,甚至堅定地想,她是小薇,她在呼喊著我的名字。那一刻,我的耳朵里涌入了秋天的聲音——呼呼的風聲,莊稼的炸裂,河流的浪花,村莊的曬谷場,村后的小河旁……
小薇,你在干什么呢?我咋那么沒出息呀,還沒有走多遠,竟然有點想你。
其實,火車已經離開了家鄉,暮色臨近了,我已在旅途上了。
錄音機里傳出一種聲音,鋼琴的琴鍵在黑白間變奏,秋風奏出的音律在耳邊流淌。我只當是沒有離開你,小薇,你的影子,在我的眼前一次次閃現。我相信,秋天的背景音樂,一直跟我走在路上,只要行走,背景音樂不會停歇。明亮,清澈,那是你在我耳邊的叮嚀,反復說著話,對我微微含笑著……
